“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,人一天天老下去,奢望也一天天消失,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。”(《黄金时代》)
最初春笋般鲜活的人,终究无可避免地渐腐渐朽。最初的愤慨或无奈,总会在生活的漂染中消隐退却。有些是纵向线性的不可逆,譬如英雄迟暮,譬如红颜白发,这是生命必经的历程,或能应之以坦然;而有些则是违逆本性的异化,将人拽入泥潭反复捶打,最后造就的对生活“绝对忠诚”的人,已经失去了自我。《驴得水》中的各色人物,就是在这样的捶打中走向了“非人”。
作为近年来罕见的国产喜剧佳作,《驴得水》虽然并不完美,比如舞台痕迹的残留;比如婚礼情节转场的薄弱,几乎成为闹剧;又比如我最耿耿于怀的,女主一曼没有一次大的爆发。对她的批斗本该成为全剧矛盾冲突最激烈的一场,铺垫已足够,所有的元素已全部具备,高潮呼之欲出。可惜的是,影片在此时忽然软了下去,以煽情取代了抗争。一曼就这么沉寂着,削弱了剧作原本该有的张力。尽管最后她以生命做出了抗争,但观众胸中的沉闷与压抑并未能得到缓解。
尽管如此,我依然不吝啬赞美这部优秀的电影。精巧的故事结构,出色的表演,动人的配乐……最重要的,是影片的主题与展现主题的魄力。拷问历史,拷问当下,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极大的勇气。《驴得水》做到了,它对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概念进行了调侃,以调侃的方式进行了解构。
铜匠出场时,是一个闯入现代文明社会的原始人。蓬头垢面,衣着邋遢,言辞不清,整个人都处于混沌之中。他在自己荒蛮的世界里,与这个世界疏离对峙,格格不入。观影之初,我原以为这白纸一样的人物是一面镜子,以他的淳朴映衬出现实文明世界的荒诞与虚伪。可是影片走得更远。它尖锐而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淳朴的幻觉。一个平凡甚至纯真的人,同样有着追逐权力的本性,甚至不惜变成权力的附庸,露出狰狞面目。
因为无知,因为卑微,铜匠原本几乎与这个世界的诱惑绝缘。可是当他与另外两个阶层有了交集,有了利益的勾连,他的命运很快就偏离了原来的航道。随着舌头越捋越顺,他褪去了原始的气息,渐渐融入了文明社会;当他为自己的利益讨价还价,他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;当他在脸上涂抹白粉躺在灵床上,他已经彻底丢弃了灵魂成了权力的傀儡。他成了提线的木偶,唯一想要的就是更多的好处。一边学习可以占有多少好处,一边攫取。一无所有的铜匠在品尝了权力的滋味之后,比空打如意算盘的知识分子手伸得更长,贪心更重。人之初,性本善;抑或是人之初,性本恶?都无法解释。人性,是最经不起考验的。面对诱惑,任何人都会无师自通。一旦有机会触碰诱惑,曾经的受害者会比加害者更加决绝地丢弃一切。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走多远。
影片的后半部,每个人物似乎都失去了控制。一出一出的闹剧,一出一出的黑色幽默。几乎忘了,此前的他们曾经那么可爱,特别是围绕着一曼激荡着的爱情。裴奎山的表白如此青涩真挚而又动人;而铜匠,对一曼的爱情是他此前所有行动的出发点。当他在一曼身后哼起蒙语情歌,当他不知所措地收下那撮发丝,这个混沌未开的工匠忽然有了灵气;当他为保护心爱的人挺身反抗了恶煞般的妻子,当他颤抖着掏出珍藏的发丝物归原主,这个人物更加立体丰满;即便是他因爱成恨,对一曼极尽羞辱,那也是爱情的变异,能够感受到他心中火山的喷发。这个人物到此为止都是高度统一的,可惜在转场的完成度上略有欠缺。批斗会后,铜匠的人物性格断裂,再没有了和一曼的交集。他的行为少了内在的推动,完全成了权力斗争中的小丑,已经看不到任何“人”的气息了。
淳朴,或许只是无知的代名词,在世俗的算计面前是那么的脆弱不堪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人们才热衷于歌颂它吧。这也是影片的不足之处,即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没能够看到令人信服的改变规则的希望。佳佳看似是个绝对纯洁的挑战者,但却是一个符号性的存在,并不太具有现实意义。但是,能够直面问题引发思考,这样的影片已经在改变现实了。其余的任务,应该交由影片之外的人来完成。
影片的最后,一曼的歌声再次响起。一切似乎都没有变,教师们也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,依旧热情洋溢地喊着口号,依旧自认为担负着理想与希望。除了那阵枪声。它提醒着我们,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被原谅,不是所有的事情可以被遗忘。而铜匠,则再也没有出现。人,又少了一个。